姜雪宁听着她话里的意思,隻以为是自己找着了难得的伙伴。
可没想到——
方妙下一句便话锋一转,笑容满面地道:“结果谢先生可真是好脾气,完全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和颜悦色也就罢了,居然还说要单独为你解惑,真是谦谦君子。能遇到这样的先生,我们运气太好了!”
姜雪宁:“……”
所有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全堵在了喉咙口。
先前甚少说话的陈淑仪也难得表示了讚同,轻声附和道:“我父亲说,谢先生为人处世皆挑不出毛病,只是在治学一事上是从不马虎的。入宫之后只需认真对待学业,想必谢先生也绝不会有意为难谁,是一位极好的先生,还说,若我能学着点皮毛,也不枉辛苦入宫这一趟了。”
听着她这番话,姜雪宁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未料想过的困境:那就是,此时此刻的谢危根本还跟“反贼”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既没有暴露自己杀伐果断的一面,也没有向萧氏一族、向皇族露出仇恨的獠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位无可指摘的智者,一名德行持重的圣人;只有自己,一心一意地认为这是一个坏人,所以不会有人能够理解,她对谢危是何等地防备、忌惮,甚至恐惧。
当日层霄楼下,谢危允诺那刺客说“绝不伤阁下性命”的场景又历历在目。可待那刺客一露头,箭矢便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他的头颅!
而谢危对此一脸平静。
好像自己先前并未对刺客做出任何承诺一般。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诡诈之人,在已经对她有所怀疑的情况下,竟然很快就要成为她的先生!皇宫偏偏又是个动辄得咎的环境,她要怎样才能从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隻这么一想,姜雪宁都浑身发冷。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方妙她们相互谈论着这一次出宫之后应该准备点什么东西再入宫,正想问姜雪宁会带什么好玩的,结果一回头髮现没了人,顿时讶然:“诶,姜二姑娘?”
姜雪宁站在那高高的宫墙下,竟是一动不动。
方妙走近一看,才发现她面上竟是神情变幻,好像正在天人交战之中,要做出一个十分困难的决断,不由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姜雪宁抿直了嘴唇,忽然抬头道:“我要回去找谢先生。”
方妙瞪圆了眼睛:“回去找谢先生?”
姜雪宁握住了她的手,肃然道:“若两刻之后,我还未回仰止斋,还请方小姐一定要来奉宸殿救我!”
方妙简直一头雾水,刚想说“你回去找谢先生能遇到什么危险还需要我来‘救’”,可姜雪宁叮嘱完这句后,已经直接松开了手,竟是决然转身,提了裙角疾步往回走去!
没一会儿便重新绕过宫墙,进了奉宸殿。
谢危这时正卷了案上的答卷,与其他三位先生说过几句话,便要往偏殿里去,结果才一抬头就看见了重新出现在殿门前的那道身影。
几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由一怔,迟疑着看了谢危一眼:“谢少师?”
谢危也没想到姜雪宁竟敢去而复返。
他向其他人一笑,道:“我留下来处理,几位老大人先走便是,等明日到了翰林院我等再商议讲学的内容也不迟。”
几位先生原本就不大想插手这教公主读书的事情,且也没看过姜雪宁答卷,隻以为这女学生是要为哪个被黜落的伴读抱不平,躲还来不及,听谢危这般说,便都道一声告辞,从殿中出去了。
谢危一摆手,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
先前还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顿时冷冷清清。
谢危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清朗,面上平静,隻道:“宁二姑娘想问的恐怕不是别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姜雪宁是怕久了,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临横插一脚,硬让沈芷衣将她的名字呈了上去;后是沈芷衣去摆平礼部,让她被擢选入宫伴读,还交代过了宫中的女官不与她为难。
到了谢危,她本以为该有转机。
毕竟此人别的不说,治学严谨出了名。
可万万没想到,她交上去那样一份不学无术又离经叛道的答卷,谢危竟跟睁眼瞎似的让她过了!
姓谢的治学的操守哪里去了?!
这一世的经历在渐渐与上一世重合,隐隐然觉着自己无法改变什么的愤怒,渐渐压倒了她对谢危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的困顿之中,生出了几分质问的胆气。
当下,姜雪宁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种逼问的姿态,冷然道:“世人都道谢先生圣人遗风,治学严谨,除爱琴外便是爱书。可今日雪宁自知学识浅薄,答卷也不过一通瞎写。如何答得比我好的离开,我这个一塌糊涂的,反倒能留下?”
谢危淡淡一笑:“宁二姑娘不装了。”
姜雪宁不说话。
谢危隻将她那一张答卷从案头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