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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绾绾被引入内室,百里夫人——百里嫊,已经坐在榻上等待。
百里嫊很老了,看上去已经将近七十岁。她梳着蝉鬓,身穿弧领上衣,外罩间色纱裙,神色慈祥可亲。
她就如同一个平凡的老妇人,从她的面容上,看不见当年令朝野畏惧的权势气焰,也看不见沉寂多年的悲哀颓废。
苏绾绾与她见礼,她将苏绾绾扶起,让她坐,又命侍女煎茶。
两人聊了许久,百里嫊携了她的手,和蔼道:“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我读了,很是喜欢。”
她从腕上褪下一个嵌宝石金镯,亲自戴在苏绾绾手上:“你今后若有空,可过来坐坐。”
苏绾绾恭敬道:“绾绾改日必再来拜见夫人。”
百里嫊含笑点头,又聊了片刻,面露倦色,苏绾绾适时告辞离开。
“如何了?”马车驶出肖家大门后,苏敬禾骑马跟在马车旁,关切问道。
“百里夫人让我今后可再来拜访。”苏绾绾道,“她还赠了我一个镯子。”
苏敬禾惊喜,忙道:“快让我看看。”
苏绾绾揭开车帘,苏敬禾策马上前,视线落在她手腕。
“这是高宗当年赐她的手镯吧?”苏敬禾看了片刻,惊叹道,“这上头的宝石我认得,是异域的贡品,异域诸国都已经多少年没来朝贡了?如今这宝石可是有价无市!”
苏绾绾放下车帘,微笑道:“还要多谢二兄为我费心奔走。”
“这没什么。”苏敬禾牵着缰绳,说道,“还是大姊先提的。扶枝,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百里嫊逐渐年迈,起了传道授业之心。又因她老迈,圣人疑心渐去。
这两样少其一,他们今日都不可能见到百里夫人。
苏敬禾越想越高兴,说道:“扶枝,我们得庆贺一番。如今天色尚早,我又正值休沐,带你去月锦楼吃你最爱的玉锦糕吧!”
苏绾绾不愿拂他的好意,笑道:“好,我正好得了月钱,今日便让我来做东道主吧。”
……
天色渐晚,夜色四合。肖家的内室里,肖公为百里嫊宽衣,笑问道:“今日那小娘子如何?”
百里嫊迟疑片刻,说道:“极好。”
“如何好?”肖公将百里嫊的外裳挂在木施上,又让她坐在榻上,他轻轻为她按摩穴位。
百里嫊年轻时一心从政,曾去蓠州治水,双腿泡在大水中数月,落下风湿之症。
如今正值春季,天气潮寒,肖公担心她旧疾加重,连日来,也不假手他人,每天亲自为她按摩舒缓。
百里嫊靠在引枕上,回忆道:“今日那小娘子的文章颇有见地,谈到的方田问题新解法,倒是令我耳目一新。
“我让侍婢引她入内,却故意不提她的文章,东拉西扯,她也不急不躁。
“我再问她算学和政事,她无半点意外之色,应答有度,还懂揣度我的心意喜好,可见沉稳有急智。
“在此过程中,我故意不露喜怒,她面无惧色,一一作答,无一丝慌乱。”
“无一丝慌乱?”肖公笑道,“这可是真的?当年你那么威风,连我都不敢与你对望呢。”
百里嫊轻轻瞥他一眼:“或许是我老了,早已没了威望。”
“怎会?”肖公故意夸张地哄道,“我眼中的嫊娘,可是青春正好,让我又爱敬又畏惧呢。”
百里嫊轻推了他一下:“快休说这没羞没臊的话!”
肖公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然后呢?嫊娘,你且再说说那小娘子。”
百里嫊道:“方才说的那些倒也罢了,我最爱的是她的品性。夫君可还记得宗政家的事?”
“我自然记得。”肖公道,“可我们自家已是如此,如何敢拂崔仆射的意?只好遣大郎过去看看。”
百里嫊道:“我正是从大郎那里得知此事的。大郎说,原来早有人委婉帮了宗政公——是苏家二郎。”
“苏敬禾?”肖公面色古怪。
百里嫊道:“正是。我询问大郎此事细节。大郎从宗政公那里得知,苏二郎先是买了三卷书,给了三千两,说要拿回去给妹妹看。当天,苏二郎又回了宗政家,说银子也不要了,就当这三卷书寄放在苏家,哪日形势变好,宗政家记得去取。宗政公的为人你也知道,苏家既这样说,他便不肯要这三千两。两家互相推让了许久呢。”
肖公:“你的意思是,这事是今日来的那小娘子授意的?”
“正是。”百里嫊道,“我观她文章,知她是有才之人。有才之人都爱书,见书如见珍宝。她面对世间罕见之书卷,却不泯良心,可见品性高洁,意志坚定,不愿趁人之危。”
“夫君。”百里嫊道,“这样一个颇有见地、沉着有度、胆色过人、品性高洁之人,偏又年岁正小……我问了,她才及笄不久。若非我如今这境况,恐怕会将她收作弟子……”
肖公笑道:“怎么?你夸了她半日,原来不想将她收作弟子?那你近日叹什么气?”
百里嫊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