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后是最热闹的时候,城内如何热闹非凡、锣鼓喧天自不必说,连一向冷清的太极宫都高高挂起红灯笼,宫女太监多发一季月钱,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皆笑脸迎人。
此时此刻唯一笑不出来的,大概只有坐在两仪殿的圣人李昀。
半个时辰前他被一封快马加急的北境奏折从除夕贺岁宴上叫回,明黄折子摊在桌案,常德喜眼疾手快地将烛台凑近,让上面字字锥心的笔墨更清晰地呈现在李昀面前,上书:“圣人亲启。近月边疆不宁,往来商旅常苦劫夺,常有小股突厥流民在关门外,伺机夺人钱财货物,虎视眈眈。阿尔泰山以西部落常年割据混战,或恐波及于北境,微臣惶恐,敢请圣人断之。”
正对着李昀不远处跪着一身穿战甲的士兵,一回京就直奔太极宫,连红缨兜鍪都未来得及脱下,面上风尘仆仆,背却挺得笔直,低着头等待圣人发落。李昀阅毕,缠在手腕上的佛珠甩到桌上,沉闷的声响激得殿内众人心头一跳,头埋得更深。
李昀站起来,手里捏着奏折,走到传奏士兵身前。他抬眼,看到那本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护送回京都的揭帖,上首传来帝王平静的声音:“你是丰州何人?”
“末将……安北都护府陪戎校尉,何昼。”
李昀回忆半晌,点点头道:“朕记得,你父亲在钱塘替朕修堤坝呢。怎么跑到北境去了?”
“回陛下,末将与大总管之子自幼交好,当年谢将军北戍,末将主动请缨。”
“那好,”明黄折子递到何昼面前,李昀徐徐道,“你回去告诉谢尚青,朕给他人马,供他粮草,让他给朕死死地守住丰州,丰州之运,即他之运也。若有夷族来犯,直接杀之,不必禀朕。如此束手束脚,再有下次,也不用你来了,让他提头来见。”
帝王语气淡淡的,乌云般笼在何昼身上,他缓口气,稳稳接下奏折,“末将遵旨。”
何昼走后,常德喜安下心来,轻手轻脚地换掉凉透茶盏,看到李昀在闭目养神,揣测贺岁宴定然是回不去了,眼下没什么要紧的事,遂谨慎开口道:“圣人,奴才新收到的消息,那位似乎病了。”
“谁?”李昀皱眉,看向常德喜。
“是崔府瑞雪园的小娘子,听说又着风寒,发起了高热。”他压低声音。
刚才扔在桌上的佛珠手串砸到常德喜身上,他面露惊惶,赶忙跪下,李昀怒道:“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才告诉朕?”
“这……圣人自那夜从瑞雪园回来后,甚少提起崔娘子,奴才该死,还以为,圣人这是要断了联系……”
李昀疲惫地揉揉眉心,不知该如何解释,“朕不愿见她是一回事,你好好照看她是另外一回事……你这奴才,你懂不懂?”
常德喜悔恨不已,可怜道:“奴才知错,这回懂了,今后崔娘子那儿奴才定上一百二十颗心,求圣人恕罪。”
“罢了,”李昀的袍角自他眼前闪过,“朕去看看她。”
瑞雪园中,崔至臻下午喝过药后出了一身汗,热度退下一些,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并不安稳,仿佛在海上飘着。近日花花倒是常来,可再没带来那人的信。崔至臻蜷缩手脚,不知为何屋中瑞炭一刻不停地烧着,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盖再多层棉被都没用,大夫说是体虚之症,调理需从长计议。
崔至臻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她从前很少有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活着,主母冷漠,生父忽视,这些都是别人告诉她的,她的“可怜”,但每天早晨一睁眼看到窗台绽放的水仙,便没什么大不了。崔至臻不知道看到花花脖子上空荡荡的小囊是什么心情,却隐隐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说她可怜,大概是一种被遗弃的心情。
那时比水仙花更大的幸福,她没抓住,让它溜走了。或者说是他放手了。
迷迷糊糊地,崔至臻掀开眼皮,看到坐在床边身影的轮廓,一瞬间以为是幻觉。她张了张嘴,吐出一句:“圣人?”
李昀正端着她原本放在小案上的药碗,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黑乎乎的药渣,凝固在碗底,散发出刺鼻的苦味。他看向崔至臻,伸手蹭掉她干涸在嘴角的深色药渍,稍微用了点力气,药渍没擦干净,白嫩皮肤倒是红了一片,他歉意地笑笑,故作轻松道:“你瞧,我又做错事。”
“……您怎么来了。”
“你病了,我想来看看你。”他声音很低,只够离他近的崔至臻听见,烟熏云杉绿长袍落在床沿,带着雪光与月色,“今日除夕。至臻,你过节了么?”
崔至臻摇摇头,脸脆弱地垂在枕上,被汗捂湿又烘干的碎发贴在颈侧,李昀不忍:“好好的小娘子,如何能成药罐子,喝这样苦的药,没病也要生出病来。我寻女医来悄悄为你诊治好不好?”
他是来嘱咐这些的?崔至臻昏昏欲睡要合上眼,抓住最后一丝清明问道:“圣人,您为何不写信了?”
李昀顿了顿,下意识回避,“花花时常来,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
“您怎么不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