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事情的发展带给人的感受很是割裂。
一边像是在飞快往前奔,所有事务都在加速;一边又像是在蜗牛背上行路,慢吞吞地让人心焦难耐。
皇帝对于崔家的处置一直没张口,也没有提起这个话头,只是不时就问问那筐金锭查得如何。越是这样,越叫人知晓,这回当是难以轻轻放下。
照慈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太行和崔慈基本会准时地告诉她进展,若发觉她思虑过重,他们也会默契地适当隐去一些事情。
听闻崔家已近疯狂,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在吃了不少闭门羹后,便开始胡乱攀扯,见人就咬。或许他们也无法想通,不过是借机清理点流民,怎么就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有好事者又在坊间传崔家宗子哀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故事。到了眼下这地步,再踩崔家一家,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多少意义,是以照慈听到这事儿的时候,也不过是当成听了个笑话。
倒是见到了久违的谢子葵。
他牵着上次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两个孩子,是照慈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子葵的状态不太好,他本是精壮,现在却瘦得惊人。往常最爱穿的红衣已是许久没上过身,一身灰扑扑,两颊略有凹陷,远远看去,竟像是一棵矗立的古树。
好在,还像是一棵树。
失了张扬,但到底没弯了脊梁。
她原本走得有些急,几乎像是小步跑着,可在离他几步开外,停住了脚步。
他侧首望来,眼底有一瞬晶亮,仿佛绽放了熟悉的光彩,迅速又被阴翳覆盖。他面上难得显出些羞赧,却是极淡,面上像有层皮紧绷着,限制着他所有表情。
照慈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总觉得张嘴或许就要染上哭腔。
她从未想过会见到这样的他,即便他伤痕累累在那儿哭爹骂娘,也远比今时今日被这层麻木的膜牢牢包裹,生命力全被抽干的样子要好上太多。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生动,倒是逗笑了他。
他笑开,又快速收敛,好像对快乐有些不知所措。一往无前的青年而今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告诉他所谓为生民立命,一半又撕扯着他的眼皮叫他时刻看着定州沿途的景象。
他进退两难,举步维艰,被困在罅隙里,只剩迷惘。
沉家自然要比崔家聪明许多,更何况崔家的事已成定局,他们不会再横插一脚。但是这件事情当中的细枝末节不得不让他们反观自身,无论是那几箱所谓巧合的货,还是四起的谣言。
清洗和清算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沉家几位手段了得,东宫的这回也折了不少钉子。
然而不仅如此。
衔刃山庄虽不是沉家产业,但到底过从甚密,私底下处理了那么多该做不该做的事儿,也算是难舍难分。
庄主当然要保住谢子葵,也尽力帮他,可查到他对沉家来说也并不算什么难事儿。
沉家在朝中手眼通天,谢子葵出了京城却也算海阔凭鱼跃。
江湖人终归还是要在江湖里找出路。
或许照慈此刻尚算是少有的能为他提供庇护的权贵之一,虽在外人看来她也是泥菩萨过河。只是一来她万不愿盲目行事为东宫牵扯风险,二来谢子葵也不会答应。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已经无需言语。
照慈略朝上抬眼,方才一时激涌而出的泪水又被收回。她晓得他是来道别的,既然他有心托付,那她也不必摆出哭哭啼啼的模样。
尚有泪盈于睫的湿意,无须在意,她上前去,捏了捏他的肩膀和手臂。
还好,只是瞧着瘦,手按下的触感仍搏动着蛰伏的力量。恰如他的躯体,他的某些思想也正在被剥离,是否能算去芜存菁,或许眼下还没有定论。
他们明明才刚刚重逢,却又到了别离的时刻。
“要走了吗?”照慈探身与他拥抱了一下,他似是已有许久未同人这般亲密,怔愣了一下,而后才迟疑地回抱住她,慢慢收紧手臂。
她感受到温热鼻息,亦能听见喉间哽咽。拍了拍他的背,这安抚再同风月无关,只为祝彼此平安。
松开他,谢子葵一时没有开口,照慈也并不催促,随手摸了摸那个更小的女童的脑袋,不甚在意地笑道:“真可爱,像个年画娃娃似的。”
此话倒是不假,谢子葵自己瘦了不少,这两个孩子的状态倒是好上许多。小女娃穿着鲜艳的红衣,脸颊鼓着两团红晕,瞧着的确很是讨喜。
听她主动提起了孩子,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谁能想到,最是无畏且直率的摧峰公子,竟也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
他看向孩子,又望向她,眼神逐渐换上了过往的温软。他终于酝酿好,开口道:“细情想必也无需我再赘言。阿慈,我知晓你的处境亦不好,本不想来此求你,然则师傅终归是恼恨我的自作主张…你也知道,独我一人,必不惧沉家。只是天高路远,归期难定,我只能厚颜问一句,能否劳你照顾他们兄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