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到处都是白色,看不到除此以外的第二种颜色。
视网膜被无穷无尽的白色所填满,纯粹的色彩令思维一时陷入迟滞之中。这个时候,凌冽的狂风瞬间刮过,带走皮肤上的热量。她茫然地抬头,只觉得身体有些发木。风中裹挟的雪粒打在冻僵的四肢和躯干,迟钝的大脑过了好几秒才收到痛觉信号。
眼前的这片白并非凝固不动,而是有无数模糊变幻不定的流体在其中翻涌。原来这里是被风雪肆虐的荒原。从天空深处降落的雪被狂风胁迫扑向大地,而地上的雪又被大风卷起甩向高天,所有生命活动的迹象、存在的痕迹,皆被残酷的霜雪消磨殆尽了。
花跪在雪地里,身下的雪壳无法承受重量而塌陷,没有被风吹硬、蓬松的雪一直没到她的腰际。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失去过多热量而变得僵硬的皮肤便已泛起不正常的青白,冰冷的空气侵入肺叶,连肺泡里也好像冻结了。
她握住喉咙,一开口冷气便灌入口腔和脆弱的气管。平原上肆虐的风雪冻住舌头和声带,牢牢扼住咽喉。少女的唇色惨白,晶莹的冰霜覆盖了唇瓣。唇间呼出的白气趋近于无,很快连体内的温度也要跌破死亡阈值。幸运的话,暴风雪中活活冻死的遇难者的遗体会被救援队发现,只是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或许葬身于终年不化的冰雪深处也算一个不错的下场。
很快有雪在赤裸的肩膀和背脊上堆积,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堆在少女身上的雪与肌肤交相辉映,一样的洁白光滑,缺乏生气。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乱地舞动,宛如一滴在生宣纸上扩散开的墨渍。失温严重的体表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四肢失去了知觉。极度的低温下,人反而感觉不到冷意。
她有些困,后背沉沉,便低下了头。正在走向死亡的少女毫无意义地凝望雪壳下棉絮一般蓬松的白雪。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那之前的漫长等待。一旦削去那个过程,原先面目可憎、姗姗来迟的死亡反而变得可爱既准时,这约莫是时间的魅力。
看上去和棉絮一样柔软轻盈的雪对濒临死亡的少女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即便她本身并未意识到这点,但身体已然俯向洁白的雪地。环起抱在胸前的纤细双臂轻轻压在雪上,肩头的雪堆悄然无声地滑落,瞬息没入无边无际的纯白中去。
通体洁白的女孩与广袤的白色荒原合二为一。此时,她柔顺靓丽的乌发在雪地上铺散开,收敛了张牙舞爪的不逊气质,只是被贴近地表的风吹得微微伏动,远看像一团冻黑的苔草。
或许是因为脸朝下委身于雪中的姿势不够舒适,她小小地喘着气,慢慢地把脸侧过来。紧贴在脸上、手上、腹部上的雪块簌簌地响动,像胎儿身上没有剥离干净的羊膜残片。花赤裸裸地蜷在雪堆中,耳边风的呼声渐行渐远,渐渐地,少女圆润的肩头、屈起的手臂和双腿被雪掩盖。幻觉般的暖意升腾了起来,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自己挖出的坟茔里,任由清洁无垢的雪花染白鸦羽般的黑发。
可以预见的事,要不了多久,这纯粹的白色世界里唯一一点别样的色彩也会被无情地吞噬吧。
这片只能听见风的嘶吼的荒芜平原,还会存在着其他生命吗?
鹅毛大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飞翔,伴随着冬风恐怖的嗥叫声盘亘在荒野的上空,像成千上万振翅齐鸣的白鸥。有一片雪花的行动轨迹骤然终止了:它好像撞到了一块灰扑扑的山岩,被结满的鳞片样的冰霜钩住,再也动弹不得。
风被激怒了。它呼喊着无人听懂的口号冲锋,抓起大把的雪砸向胆敢质疑它权威的悖逆者。雪士兵听从风的号令纷扬而起,撞在这座缓缓移动的灰山上,发出犹如碰到金属上的声音。前仆后继阵亡的士兵用短暂的生命换来敌方的珍贵情报——敌人只有一个,但强大得超出所有想象。
冰和雪原像镜子般平整光滑的表面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雪壳塌陷下去,中央的松雪已经被巨大的力量踩实,留下交替向前的庞大脚印。正是这庞大又充满力量的四只脚爪撑起和风雪抗衡的“灰山”。高耸的“山脊”顶破寒风,无声嘲笑它的色厉内荏。它似乎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仰头发出一声拉长的嗥叫,粗壮的脖颈和胸腹上,累积冻结的厚厚冰霜应声而落,像一场小型雪崩。
它的嚎叫声诚实有力,这是风的喊声所不具备的,充满野性和生命力的彰显。悠长的呼号在空无一物的冰原上回荡,使风与雪都恐惧地噤声不语。荒原上渐渐变得平静。
寂静的雪中亮起两盏金黄的灯,在雪光的映射下折射出明亮又残酷的光芒。
两只尖而长的灰耳机警地立起——它的耳朵上同样长满御寒的长毛,先是向前动了两下,接着转向后侧,侦查附近的动静。排除周围潜在的危险后,它快速又敏捷地甩掉身上堆积的霜雪,粗大的尾巴耷拉下来。
现实中从未出现过体型这般庞大的四足肉食生物,依靠多个族群维系的食物链精巧且微妙,无法容纳如此体型对应的贪婪胃口。这是一只只会出现在人类妄想里的生物,它超凡的形体代表最原始的恐惧,虽然发源古早,但历久弥新。